文丨灰狼
新版《天龙八部》刚刚播了13集,豆瓣还没刷出分数,但扫一遍评论粗略估算,高不过4.0,即将刷新本书改编影视剧的新低(编者按:发稿时豆瓣已开分,3.5)。
正如网友们说的,金庸剧的每一次出新,都不过是为几十年前最经典的一版重新带来热度。那么,金庸剧的当下翻拍还有什么意义呢?
意义可能在许多层面:流量明星需要它开拓路人缘,比如白澍;半红不红的港台明星需要它保价,比如杨祐宁、文咏珊;老一辈动作明星需要它圆梦,比如于荣光。
《天龙八部》(2021)
同理,资本需要它,文化需要它,舆论需要它。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商业企图,每个时代也都有自己解读剧情和人物的方式。
这种解读,不止是观众的解读,更是影视剧主创们的解读——在创作每个时期的版本的时候,编导演都在植入着自己的世界观以及他们对人物的理解。
比如,将佛教中的天龙八部对应片中的八个人物,是一种解读;将契丹、北宋、西夏、大理、姑苏慕容之间的关系做一个地缘政治对比,也是一种解读;将该剧的主题解释为「找爸爸」,反思前浪之罪孽,更是一种有趣的解读。
《天龙八部》(2021)
何况《天龙八部》卷帙浩繁,共计登场230多个人物,背景氛围足够厚实,其改编翻拍的核心,一直是如何塑造三个主角,安排其主次,更新其人设。
按照金庸先生原著的设定,三大主角之中,萧峰是离奇身世、背负着血海深仇、政治上进退无路的悲情英雄;段誉是血统高贵、遗传了风流基因、看似行事荒唐实乃天选之子;至于一路误打误撞的虚竹,实际上这是个皮格马利翁式的人物,因「吹气」(无崖子传功)而道成肉身的雕像。
《天龙八部》(2021)
这三个人物,每一个都背负着生存的悖论,萧峰的悖论在于身份认同,段誉的悖论在于乱伦禁忌,虚竹的悖论则在于清规戒律。他们各自身上的宿命式戏剧及其深度复杂性,而非其性格或武功,是他们能够在如此之多的背景人物中凸显出来并成为主角之根本。
《天龙八部》(2021)
1982年的《天龙八部》是TVB当年最大盛事,它能跻身经典行列,就在于读懂了金庸的复杂性。五虎将之中的汤镇业、黄日华分别扮演段誉虚竹,因此整部剧也被切分为《六脉神剑》和《虚竹传奇》上下两部,梁家仁扮演的萧峰非但不是一号男主,看起来更像是起承转合之人物。
毕竟,当时的邵氏倾向于古典的王室华贵之气,也决定了段誉和虚竹这样华服缥缈的角色,注定会盖过写实主义的萧峰。此时的人物书写序列是段誉第一,虚竹第二,萧峰老三。
《天龙八部》(1982)
到1997版,片头最后的定格画面中已经是萧峰、虚竹、段誉一字排开,证明更加粗犷的写实主义占据上风。
《天龙八部》(1997)
在这一版当中,萧峰已经上升为绝对的一号人物,以至于这个版本竟然是用他开场(战场上大战四大恶人),以其终结(阿紫抱其尸体跳崖),这种处理成为后来许多改编版本沿袭的定规。陈浩民扮演的段誉虽然获誉无数,风评亦超越了当年的汤镇业,但也只能在黄日华之后屈居男二;樊少皇扮演的虚竹则排第三。
同为TVB作品,十五年间,黄日华由虚竹成为萧峰,华服美饰变成萧峰身上的破衣旧帽,看得出是预算确实吃紧——然而这一切也并不怪服化道,毕竟97版从视觉上更为凌厉,格局上也更为宏大。它的悲情,若说和当时的历史时代境遇不无关系,那么观众打死都不信。
《天龙八部》(1997)
TVB两版《天龙八部》的诞生时间也堪称巧合:1982年,邓小平会见了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;1997年,香港回归,TVB也开始收缩战线,以此版《天龙八部》、吕颂贤版《笑傲江湖》和陈小春版《鹿鼎记》结束了这一轮次的金庸改编浪潮,盛况自此一去不返。随着张纪中版《笑傲江湖》问世,武侠剧创作中心此后北移。
《鹿鼎记》(1998)
同样的角色,在1982年的主题是「江湖」,在1997年的主题则是「退隐」。
虽然人们可以用各种角度去看待萧峰自杀这件事情,但97版奠基了他作为影视版本核心人物的地位。到新世纪,内地的改编更注重服化道的考据性(也可以说是更坚持土味),因此也更推崇萧峰这位现实主义英雄。胡军的憨实、阳刚和气魄让他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现实主义平衡,即使他刚从《蓝宇》的片场走出来没两年,但确实征服了观众。
《天龙八部》(2003)
2003版的故事从雁门关开始,甚至引入了原著中未曾露面的前任丐帮帮助汪剑通(由总制片张纪中扮演),补足前史意味着萧峰这个角色的分量更为吃重。《天龙八部》的改编自此稳定在以萧峰开篇、萧峰段誉双线并行的线路。林志颖继承了陈浩民白衣飘飘的贵气,是合拍片中以港台明星平衡内地土味的不二法则。
《天龙八部》(2003)
问题出在高虎扮演的虚竹,部分观众认为他「贼眉鼠眼」难掩猥琐之相,尤其是对比前任黄日华、樊少皇澄澈坚定的眼神更是如此。然而这或许是一种误解,毕竟虚竹本身应该是个复杂人物,他的性格当中应有现实乃至恶性的一面,而非港版那样大道至诚。现实主义的人物应是如此刻在演员身上,这也近乎预言了他多年后事业崩盘的现实结局。
《天龙八部》(2003)
03版隐约代表了内地老一代导演对金庸武侠的理解,稳住了基本盘,人物序列和97版基本相同,算是不过不失。几位女主角刘亦菲、刘涛、陈好、蒋欣也在日后各自出人头地,也证明主创在选角上的眼光值得赞赏。
《天龙八部》(2003)
然而从2003到2013的十年,是于正崛起的十年,是韩流、穿越、魔改、宫斗、手撕鬼子群魔乱舞的十年,这些与收视齐飞的争议元素自然会注入新时代的金庸武侠改编。
2013版《天龙八部》落户金鹰独播剧场,由人气明星钟汉良在雪山之巅扛着滑板出场,姿态是够了——但观众们仔细擦了擦雪亮的眼睛,觉得哇哥更适合去演柯南,而不是乔峰。
《天龙八部》(2013)
当然,钟汉良不可谓不努力,韩国演员金起范也不可谓不努力。问题只在于他们努力的方式,至少从气质上说,这一版的萧峰不复阳刚之气,为此需要一个魔改的雄鹰来加以平衡;段誉则开始向着妈宝、伪娘的路线发展,大理王室也呈现出萨瓦迪卡的特色。比较正常一些的是韩栋扮演的虚竹,毕竟原著里虚竹的情节太过奇诡,放到魔改漫改环境里反而没那么出戏。
《天龙八部》(2013)
事实上,最早的《天龙八部》,即1977年鲍学礼的版本就尝试过魔改漫改,成片中天雷滚滚,李修贤扮演的段誉也被认为太过阳刚而不符合人物设定。这也说明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文化情境——1970年代是怪力乱神的时代,视觉和情节反差遍地皆是;2010年代则是漫改魔改穿越的时代,《天龙八部》自然要告别世纪前后的现实主义传统,向一种魔漫风格宣布投诚。
《天龙八部》(1977)
这是审美的问题,也是历史的问题。如果说2013年的影视剧还处在纯娱乐巅峰的话,那么2021年的文化叙事就面临着更复杂的语境,它不再是单纯的娱乐,而且涉及更大范围的民族精神和舆论问题。
《天龙八部》(2021) 《天龙八部》(2021)
因此如何在这个突变时代重塑《天龙八部》,呈现三大主演,就成了导演于荣光和编剧袁子弹不得不意外担起的创作任务。
值得一提的是,2013年《天龙八部》的改编中引入了一位女编剧刘书桦,这可能是武侠文化正在经历「去直男化」的一个征兆(从纯感官而言);2021版由袁子弹全面操刀剧本,更具我们这个时代的性别特色就更加凸显。
新版中受吐槽最多的是白澍扮演的段誉,这一角色变得异常女性化,在妈宝和伪娘之路上渐行渐远,贵族之气和聪慧心性全无,极大程度上远离了金庸给人物的精神设定。当然,我们不能将这看作是一种文化突变,毕竟这个角色是站在2013年金起范的基础上加以发展的,这属于人物改编在文化生态中的渐进性和延续性。
《天龙八部》(2021)
小鲜肉取代贵公子成为视觉文化的支柱,早已经是最近十年里的常态,无需太过苛责。至少从各方面来说,段誉的角色还算是心性纯良,没有过度的扭曲感,但另外两个角色的塑造,看起来却着实可疑。
《天龙八部》(2021)
杨祐宁扮演的萧峰一开篇便现身敌阵,是二十多年来所习惯的改编设定,但他和少林僧众、军队将领之间的密切关系,暗示着他在通向一种全非传统的形象,对国难当头、战术战略、抗御外敌的过度强调,让这方面的操作被大书特书,以至于萧峰深入敌阵、火烧连营、擒获并策反敌首。
这里塑造的萧峰,确实实现了一个大的人物跨越——不再是武侠人士,而更像是超级英雄;不再是江湖领袖,而更像是大宋战狼。
这种人物塑造,或者人物改编,自然和民族主义风潮日盛相关。一个契丹族人心系大宋、觉悟甚高、团结统战,应该是这个人物的基础特色,尤其是选用台湾演员出演此角色,弦外之音若隐若闻。
改动最大的角色还是虚竹。
金庸写《天龙八部》,几乎是以「王不见王」的单行本策略串联的,之前几个电影版——鲍学礼的《天龙八部》、徐小明的《帮规》、钱永强的《天山童姥》也都是这个序列和策略,分别书写段誉、萧峰和童姥(虚竹),竟然无意间凑出《天龙八部》的全景拼图。在这一序列和策略中,段誉最早出场,虚竹在后半部分出场;但随着几版电视剧的改编对人物顺序进行了不断调整,最终变成了萧峰先出、段誉随后与之平行叙事,虚竹的出场最晚,却在被不断前提。
这一「前提」,既解构了金庸的叙事模型,也颠覆了几个人的精神境界。萧峰的前提不仅是被擢升为一号男主,更是通向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符号写真,这让他必然在C位上屹立不摇,因为他代表着榜样和楷模;段誉被稍稍「后移」,贵族气质和重要性双双削弱,但戏份仍然持重,毕竟它代表着商业和流量。但让人惊讶的是,在2021的新版中,虚竹这条线也被提到最前面来了,和萧峰、段誉构成了平行叙事,而不再是折扇式的牵连叙事。
观众们普遍不解的是,此时的虚竹功力低微,身上没有故事,也没有叙事驱动力,强行并置有何用意。这一设定,被很多观众视为败笔,但事实上,这恐怕正是主创们的核心创意——萧峰仍然是一号男主,但虚竹正在慢慢成为二号人物,段誉则将要被降为三号人物。
在这种三线交织里,这位扫地的虚竹被师叔祖玄悲大师和他的生父玄慈大师不断注意到,也暗示他虽然资质愚钝但终非肉体凡胎。他与师长探寻佛理,内心早已播下远大志向的种子;此外他还是一个武林的见证者,在目睹了萧峰和慕容复在少林的惊天对决之后,他就已经励志成为前者那样的人。
这是一位以战狼为榜样的觉醒者,他的理念和视角意义大过了其叙事上的意义,也正是在此基础上,他原本不负责任的家庭成员都在进行着相应的洗白——其父玄慈方丈是坚定的爱国者,会即时通报兵部相应的边境信息;其母叶二娘虽然还是恶人,但已经从残杀婴孩的魔鬼变成了相对无罪的送子观音。
换句话说,虚竹代表着一种时代觉悟,这一版的《天龙八部》,也将是他的精进和证悟过程。这也意味着,他不再可能是一个突然出现的、仿佛石头里忽然蹦出来的「上上人物」。
当然,虚竹的人物前提,也和《天龙八部》翻拍次数太多,观众对故事耳熟能详相关,王不见王的层峦叠嶂已经不再有意义,全景式呈现就成了编剧们的更好选择,BOSS们过早产生交际,萧峰与慕容复过早相遇,都是这个文化时代的接受习惯。
至此,金庸的叙事屏障已经尽皆破碎,每个时代都可以根据当时的文化形态予以重写和延续性重写,也就意味着这不再是一种绝对的「金庸文本」,而是打着金庸旗号的「时代文本」。
所以无需感慨段誉这个角色的无脑化,也无需感慨木婉清的面纱戴了像没戴,甚至不必吐槽慕容复戴了阴阳师的帽子或者刀白凤的造型像只白鹅。这些服化道或剧情上的雷点,其实都是一贯以来的争议,新版《天龙八部》不过是站在这些改编的历史上,顺着时代特征继续前行。
这也证明金庸剧虽然版本芜杂,但仍然没有坠落为一种过期产品,哪怕金庸先生仙逝以来也是如此。即使近年来《倚天屠龙记》《笑傲江湖》《鹿鼎记》的改编失利民怨沸腾,但诸如《天龙八部》《神雕侠侣》《飞狐外传》等的改编仍在一个个被提上日程,意味着金庸武侠剧仍然有着一些潜在价值,或许不仅是商业价值,更有其他潜在的价值。
或许,我们能够从段誉-虚竹-萧峰(1982)到萧峰-虚竹-段誉(2021)的这种角色进化和人物秩序方面,看到一种文化价值榨取、改写乃至颠覆的力量。
最后需要说的是,改写这件事情,金庸也做过——他在世纪之交修改了《天龙八部》的结尾:段誉在无量玉璧前破了心魔,回大理娶了钟灵、木婉清和晓蕾;王语嫣则回到了疯疯癫癫的慕容复身边,相伴终老。
这个结局,2003版没赶上,2013版没敢改,2021版应该也不会改。毕竟,新结局和当下的文化氛围相悖,难为许多观众接受——从一而终、双处双洁已经成很多年轻人奉行的爱情价值了,即便不是在生活中,而是要求文艺作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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